王瑞来 | “消失的同年”:地域崛起与地方认同意识的增强
在士大夫政治的背景之下,北宋科举出身的士大夫重视同一榜进士登第的同年关系,以此为纽带,在政界互相提携扶持。历史进入南宋,政治、经济、文化重心在江南合一,中央赖以支撑的地方势力强盛。科举登第难、仕途升迁难等严峻状况让士人流向多元化,不执着于向上发展,而注重在地方的横向经营。这样的宋元社会转型,使知识精英的地方认同意识得到前所未有的增强。科举登第之际的活动,从传统的同年会转向同乡会,便折射了这一时代变化。
引言 从《朝野类要》的一条记载说起
南宋布衣士人赵升的官制小词典《朝野类要》最后一条为《同年乡会》,如是写道:
诸处士大夫同乡曲并同路者,共在朝及在三学,相聚作会曰乡会。若同榜及第聚会,则曰同年会。
这条短短的记述讲了京城中的两种聚会,一是同乡会,一是同年会。
“同榜及第聚会”是后者,这是自唐代曲江宴饮雁塔题名以来的习惯。到了北宋,伴随着科举规模扩大而形成了士大夫政治。作为一种政治联系。同年关系受到分外重视。登第后的同榜聚会便是在这种背景下的重要活动、聚会的关键词是同榜。
前者“乡会”的参与者则与同年会不同,是从同乡扩大到同一区域出身的官僚士大夫,以及官僚的预备队,即外舍、内舍、上舍在学的太学生。聚会的关键词是同乡。
这种聚会并不是无由头的,也与科举有关。《朝野类要》中还有一条《题名》,其中写道:“进士及第,各集乡人于佛寺,作题名乡会。此起于唐之慈恩寺塔也。若官司州县厅事,各立题名碑者,盖备遗忘尔。”这条记载的历史溯源尽管糅合了两种聚会,但还是写明了聚会的缘由与聚会地点。
一、文献的印证
不只是赵升的独家记载。在主要反映南宋后期历史事实的元人刘一清的《钱塘遗事》中,也可以看到这样的记载:“越四五日,乡人之官于朝者为乡会,以待乡中之新第者。”《钱塘遗事》强调的是乡会的主持者是在中央为官的乡人,缘由也是宴请同乡的新科进士。
关于聚会地点,除了佛寺,也有城中的酒楼。这见于南宋末周密所撰《武林旧事》记载:“丰乐楼旧为‘众乐亭’,又改‘耸翠楼’,政和中改今名。淳祐间,赵京尹与筹重建,宏丽为湖山冠。又甃月池,立秋千梭门,植花木,构数亭,春时游人繁盛。旧为酒肆,后以学馆致争,但为朝绅同年会拜乡会之地。”
综合以上互有补充的有关同乡会的史料可知,同乡会是在新科进士登第后不久,由高官召集在朝的同乡官僚,对来自同一乡里的进士进行的宴请。宴会地点或在佛寺,或在酒楼。这既是唐代以来科举同榜进士同年会的缩小版,也是扩展版。说是缩小版,是因为仅限于同一乡梓的进士。说是扩展版,是因为除了新科进士,还有不少在朝的同乡官员参与进来。
二、同乡会习俗形成的时代
那么,这种为新科进士举办同乡会的习俗是什么时候形成的呢?尽管缺少明确记载,但从上述三种文献产生的时代还是可以作出推断的。《朝野类要》的赵升自序写在南宋后期理宗时期,《武林旧事》的撰者周密生活在由宋入元的时代,《钱塘遗事》则是署名刘一清的元代书坊杂纂南宋史料而成。就是说,这三种文献的来源都定位在南宋。
对这一习俗形成的时代认定很重要。时代很能说明问题。需要追问的是,为什么不是北宋,而是南宋?这一习俗在南宋完全形成,折射出了时代的变化。
北宋科举规模扩大这一技术性的无意操作,打破了官位垄断,普通贫穷人家的子弟通过寒窗苦读,也有了步入仕途的机会,从而促进了社会流动。由人数众多的登第进士组成的科举官僚,形成了从中央到地方的政治掌控,士大夫政治一统天下。以科举出身的士大夫为主,形成了新士族。
三、北宋士人重视同年关系的历史回顾
士大夫政治没有为新士族提供世袭的特权。为了家声不坠,新士族或以知识优势,让子弟读书出世这样的实力传家,或以士大夫间联姻强化家族势力,或榜下择婿挑选优秀士人作为潜力股。士大夫政治也沿袭了旧有的传统,给了新士族最大的利益维护,为官僚子弟辟有恩荫入官一途。然而,为了保证士大夫政治不会走向腐朽没落,制度设计在官僚升迁等方面,让优秀的科举官僚处于有利地位,舆论宣传也让科举出身者远较恩荫入官者荣耀。
不过,无论科举出身,还是恩荫出身,在入官后的升迁过程中,都在一个跑道上奔逐。人数众多的非科举入官者的存在,对科举出身者无疑形成了一种竞争压力。于是面对压力,科举出身者便产生了抱团意识。承继传统的同年会,可以强化同榜进士的同年关系,在此后的仕途上互相提携,政治上互相援助,利益上彼此共享,也成为一种义务。科举与生俱来的这种无须明言的联盟,在宋代的政治场发挥着重要的作用。对此,何冠环的《宋初朋党与太平兴国三年进士》、祁琛云的《北宋科甲同年关系与士大夫朋党政治》,以及拙著《宰相故事:士大夫政治下的权力场》都有很具体的揭示。
这是北宋以来同年会兴盛的主要因素。作为制度乃至传统的惯性沿袭。进入南宋以后。这种同年会依然被维持下来。同年关系也在一定程度上得到重视、存世的《绍兴十八年同年小录》以及《宝祐四年登科录》便是印证。不过,从北宋到南宋,历史的时空毕竟发生了极大的变化。
北宋科举规模的扩大造成了士大夫政治,辉煌的前途也吸引了大量士人奔竞于科举之途,以期实现青云直上之梦。然而,从乡试到礼部试接近千人取一的高倍率竞争,又让大量士人名落孙山,被拒于官场门外。即使是侥幸脱颖而出的登第士人,又主要囿于制度性的限制,长期滞留于被称为“选海”的仕途底层。选人升迁到中层官僚京官不仅需要年限、政绩,更需要包括顶头上司在内的五人高官推荐,完全失去了自我掌控命运的能力。这种科举难、升迁难的现实,已经让多数士人黄粱梦醒,不再执着于入仕一途。这种在北宋中后期已逐渐显现出的状况,又遗留到了南宋。
四、南宋开启的社会转型
北宋在最为繁华的鼎盛时期,遭遇女真人的突袭而灭亡。女真人的压迫,让政治场发生位移,宋王朝在江南重建,南宋起步。政治场南移,形同历史的重演。气候变化,五胡乱华,西晋灭亡,东晋以及嗣后的宋齐梁陈立国江南,将近二百年开发的江南,成为统一后的隋唐不得不依赖的经济重心。在五代十国的短暂分裂之后统一的北宋,跟隋唐一样,维持了政治、经济重心的二元化格局。靖康之变开启历史大变局,南宋仿佛回到了南朝,政治、经济重心重归于一,政治、经济支撑下的文化也不再处于分散状态。在帝系与制度同一的表面形态之下,北宋积蓄的诸多因素发酵,继唐宋变革之后的新一轮社会转型发轫,这就是宋元变革。
北宋科举规模的扩大,促进了全社会的向学,提升了平民文化水准。被认为是唐宋变革的重要指标之一的社会平民化趋势,在南宋发达的商品经济之下走得更远。其中造纸技术改良后新媒体印刷业的繁荣也是重要的推手。南宋领土仅及北宋三分之二,官僚机构减缩,科举却是照常举行,北宋以来科举难、改官难的状况愈发严峻。这种状况让每年产生近万人的士人流向变得多元化,入仕做官已经不是士人唯一的选项。
五、地域崛起伴随的地方认同意识增强
经济依附的地方日益强盛,紧张的宋金对峙,大量国防养兵,中央政府也必须仰赖地方经济的支撑。知识精英不再执着地谋求走出乡里,向上发展,而注重于在地方的横向经营。入幕、为吏、教书、经商等众多职业,为士人活跃于地方提供了广阔的生存空间。对于士人来说,赖以生存的地方,是最为值得重视的。生存于地方,经营于地方,人际网络也构筑于地方。在这样的背景之下,地方认同意识,无论是在官的士大夫,还是在野的士人,都有了前所未有的强化。生于斯长于斯的地方。就是他们承载利益的根系所在。
为了增强地方的凝聚力,在乡的士大夫、士人也进行了种种建构。在这个时代里,原来的先贤崇拜也逐渐转换为乡贤崇拜。入官的士大夫,无论走出多远,地位多高,故乡的一方土地一群人,也永远是他们值得信赖的后援。因此,联系朝野,入仕的士大夫要把从家乡走出进入仕途的士人笼络在一起,抱成一团,不只为嘘寒取暖,还为发光发热。
正是在这样宋元变革社会转型的背景之下,同乡会的活动蔚然成风,获得空前的重视。我们看《朝野类要》那条“同年乡会”,首先讲的就是聚集了所有在京城同乡的乡会,然后才顺便提了一笔传统的同年会,显然是将重点落在了时代变化后的当下。而前面所述《朝野类要》的另一条“题名”,不仅记述了在京城的乡会,还记述了在当地的官衙也立碑题名,用这种形式把每一榜进士所形成的人际网络固化。这一切都表明,在这样的时代变革的背景之下,知识精英人际网络的建构乃至维系,无疑已由过去的同年转变为同乡。
《朝野类要》的点校本是我整理的,日本东洋文库《朝野类要译注》研究班的“同年乡会”一条也是我承担译注的。在整理和译注之际,我曾有过迷惑不解,何以会在建立同榜进士交谊的聚会中加入同乡因素?这样的疑问,如果从宋元变革论的视角加以观察,便会恍然大悟、迎刃而解了。
结语 地方意识的影响
同年乡会是在同乡有地位的士大夫主持下形成的政治、经济乃至文化的社会联盟团体,联系着中央与地方。与原始的血缘关系最为接近的就是地缘关系,同一乡梓的亲切乡情就是结盟的最好理由。宋元变革下的社会转型所强化的地方认同意识,成为传统中国走向近代的最为强势的精神力量之一。我们看近代以来在异乡或京城设置的同乡会馆,我们看近代史上的各省自保,无一不是地方意识在起作用。而在外部刺激的特别情势之下,由故乡到故国,地方意识便顺理成章地转化为爱国情怀。
——选自王瑞来《士人走向民间:宋元变革与社会转型》,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23年7月出版